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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销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次,那是他们第二次相见不相识。
她不知道他向她投去的注视;他一眼就认出了她是那个“影”。
汪悬光依然不知道秦销心里的百感交集,接着说:“我只记得她看到我很惊讶,分开时那个营养不良的小孩已经比她高了。至于和她聊了什么,我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。
“当时火箭的推进器爆炸,我和罗伊要应付很多听证会、调查组。那天我刚从大陪审团下来,对检察官的所有提问,都用‘根据第五修正案赋予我的权利,我拒绝回答可能令我自证其罪的问题’挡了回去。虽然判不了藐视法庭,但不知道等着我的是多少年监禁。
“再后来她发达了,我也发达了,可我们的联系还和从前一样少。再下一次见面,就是去年冬天的疗养院了。她已经不认识我了,见到我还会惊慌地尖叫。”
汪悬光压紧了秀美的眉心,百思不得其解:“为什么我会成为她的心魔?她怕到底害怕什么?”
“不管害怕什么,她已经安息了。”秦销柔声安慰。
汪悬光轻轻笑了笑:“你记得我们在疗养院碰到牧逐野那次吗?”
秦销点点头:“嗯。”
“我告诉牧逐野‘我永远不会犯错’,其实因为那天我见到了阿姐,一直在想用她做替身到底是对是错?那句话不是说给牧逐野的,是我在说服自己,让阿姐替死是我的最优解。”
秦销喉结一滚,插在风衣口袋中的手也微微一动,按捺住了想要拥她入怀的念头。
汪悬光侧了下身,指着身后的走廊:“我在手术室外坐了一整晚,努力回忆着与阿姐的点点滴滴,但是什么都想不起来,满脑子都是我自己的走马灯。”
秦销问:“你看见了什么?”
“火箭发射。”
“发射的瞬间?”
汪悬光望着飞雪的目光倏然虚无,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,片刻后才点了点头:“当时大风快要把整个岛掀翻了,一排一排高大的椰子树全都隐匿在沙雾里。我全身发冷,紧张得不行,盘算如果这次发射又失败了,后面的路要怎么走。当时火箭升空的那一瞬间,什么感觉都没有了,听觉、嗅觉、触觉都消失了,我好像变成了分散在宇宙中的某一种微粒,直到听见‘一、二级火箭分离’、‘一级火箭顺利掉落’,我的意识才回到了肉身。”
秦销注视着汪悬光冻得发白的侧脸,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酸涩。她的语气、声音在提到火箭时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。
“还有呢?”他不动声色地问,“走马灯得跑起来。”
“夏威夷的发射场。暴风雨来临之前,我一个人站在海边的巨石上,看见云层像黑色的石块在雷声中向我压来。那一刻,真心感到沧海一粟。”
“再下一个?”
汪悬光短促地笑了下:“第一次吃大餐。”
秦销起了好奇心:“吃了什么?”
“伏特加和鱼子酱。”
——难以想象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草食动物居然也有口腹之欲。
“赫利波利斯7号成功了,罗伊一个电话都没接,一个口头协议也没谈。我们两个穷光蛋从夏威夷一离开,先找了家最贵的餐厅,刷爆了身上所有的卡,吃了一顿大餐。”
汪悬光眼睛微微眯起,露出了露出了小猫一样的表情:“一口鱼子酱,一口伏特加……再一口鱼子酱,一口伏特加……后来去过很多高级餐厅,也品尝过名厨的盛宴,但再也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东西。”
秦销的神色逐渐沉郁下去,犹豫了半晌,轻声道:“火箭升空是你‘人生最亮的月亮’。”
“是太阳。我和罗伊像两个在深夜里捡破烂的,筹到一笔钱就往窟窿里填,但怎么填窟窿还是越来越大。火箭发射之前,我们欠了很多很多的卡债,还不上就分期再分期……孤注一掷送火箭上天,然后,火箭上了天,天也亮了。”
秦销闭了闭眼。
那无可撼动的八年是她的整个青春,也是体力和精力的巅峰,热血和野心交融出生命最美好的时光。
汪悬光又凉飕飕地说:“当然,走马灯里还有你,你给我看蜘蛛版灵光,二十辆货车从我们身旁飞过去。”
闻言秦销勾了勾嘴角,笑意很淡,还泛着些苦涩。
“发现了吗?走马灯里没有阿姐。”
汪悬光叹了口气。
“我的人生分成了前十叁年和后十叁年,一半贫困的边陲小镇,一半虚假的美国梦。阿姐是前半段人生里仅剩的参与者,但是此时此刻,我对她的死,没有任何感觉,”
她转头看向秦销,眼底淬着一贯的冰冷淡漠:“我和她的关系好像结束在了我出国那天。”
秦销:“你们离得太远了,维系情感的纽带是两人共同经历,不是血缘。”
所以罗伊占据了她大部分的回忆。
汪悬光意义不明地呢喃着:“也是因为她太轻了,太轻了,像根羽毛,悄悄地飘了过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