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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整十年,没有缺过一日席。大学士们都赞国家有望,君王勤勉,却看不见这三千余日里,养心殿夜夜长明的灯火。
先帝英年早逝,万几重任留给儿孙。皇帝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君王,他知道怎样利用帝王权术来平衡前朝后宫,在羽翼尚未丰满之时,他比谁都深谙隐忍之道。太皇太后自认为她对得住高宗,也对得住罗穆昆氏的列祖列宗。他从不会做出格的事情,祭祀、亲耕、视朝,无不亲历亲为。仔细想一想,他好像从没有出差错的时候,正是因为对他的足够放心,老太太的帘才能说撤就撤,安安心心地在慈宁宫抱着她的猫,颐养天年。
他们仿佛都忘了,君王也是有血有肉的人,有七情有爱欲,身在滚滚红尘,修不成不坏金身。
甚至他的元妻,都是政治博弈的附属。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龙凤花烛,相对而坐之人,素昧平生。
夜开宫门,竟然是他直至如今,所做的最为任性之事。
这也是太皇太后第一次,看见在重重隐忍之下,一个最为真实的少年。她想哪怕有再多的不为所动和澹泊宁静来遮掩,只要少年精神常在,就不会为暗流所伤,为泥淖所污,就会永远真诚,永远干净,永远热切。
可是作为天子,他不应该这样,这样地莽撞,这样地冲动,这样地不计后果,仅仅因为一个在江山面前不足轻重女人。
羊角灯捧开温润的光影,风透蔚蓝。太皇太后回过神,仔细望去。慈宁宫台矶下,皇帝跟在苏塔身后,在奔腾汹涌却了无声息的夜风中,拾级而来。
太皇太后冷着脸,扬起下颌,“我劝不住你,拦不得你。万岁爷好大的威风,不把我这老婆子的话放在眼里,何苦还来慈宁宫?”
皇帝看苏塔一眼,苏塔会意,悄然退到内殿去。皇帝提起袍沿,跪在太皇太后面前。
皇帝语意坚毅,在宽阔的广场上,与来往的风声混杂,“孙儿犯了错,但孙儿不后悔,请玛玛成全。”
“犯错?”太皇太后一哂,“处置宁妃,借成明来收拢宗室,夜开宫门,亲领禁卫军搜府,凡此种种,你谋公谋私。显贵们做惯了元老,蠹虫暗生,损坏梁柱,你誓要鼎故革新本无错,就算明知有隐情,羽翼未丰,姑且听之任之也没错。但是你既然下了这样大一局棋,花了这样大的代价,就必须要善始善终,不能使忠臣寒心,更不能让舒氏的血泪白流。朝中盘根错节,牵一发而动全身,你不是不懂。无故夜开宫门,你以为你的好臣工们会不知道?他们会怎么想?风起于青萍之末,却有翻覆摧折之效。你今日的所作所为,委实让我失望!”
太皇太后一字一句,讲得毫不留情,劈头盖脸地砸在皇帝身上。
皇帝心中发凉,眼里满是痛楚的坦然,“未尝爱欲,不知其苦,纵然化为齑粉,烧手焚身,孙儿都没有法子。”他的声音渺茫惘然,如同春日里晴空游丝,“她是我唯一的奢望。”
太皇太后蓦地扬起手,毫不留情地打在皇帝脸上,皇帝没有躲避,生生受着。不远处的宫人纷纷朝向墙壁跪下,太皇太后却扬声说:“都转过身,都来看看你们的万岁爷!”
老太太这一掌仿佛是用尽毕生气力,声色俱厉,“玛玛从没有打过你,这是第一回。这一掌是要让你今生今世都须得记着,身为君王,受着天下万民的供养,你最没有理由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!”
怎么会不心疼?天下间没有不心疼自己孙儿的祖母。心里再疼,再苦,再不舍得,也得忍着。
太皇太后眼眶湿润,却不肯掉下一滴眼泪。手掌火辣辣地发麻,顺着经络从手心蔓延而上。她慢慢地站直了身子,觉得一霎时疲累到了极处。
晚风茫茫,黛蓝色的天幕上云群攒聚,天地浩大,容不下些微的哀愁。
老太太的声音也茫茫,在落落长天中显得肃穆又悲怆,“我很早,很早就告诉过你,自打你接过君玺的那一刻起,你就已经与从前的自己告别,在欲与权的斗争中,君王必须胜利,必须永远胜利。”
“求不得的事情,强求只会彼此狼狈,不如放手,彼此留得体面一些,不枉相识一场。”
皇帝笑了,反复地念起这三个字,求不得,求不得……
佛说人世有三苦,爱别离,怨憎会,求不得。
他不爱佛理谈玄,更不信什么神佛。曾经二十余年的光阴里,于人情上淡漠,站得最高也就能看得清更多的虚伪与肮脏,参过盛衰兴替的道理,想要做的事情就算曲折迂回,费些时光,费些精力,也总是能够做到。未被人情暖过,不知道个中苦处,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。
合上眼是否可以见到神佛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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